他的生命,是從「失去」,開始出發的。
蔡康永出席「中天青年論壇」,與他對談時我們的話語像倆組反方向的時鐘,我跳著格順時而走;他跳著格逆時而活。
蔡康永的父親出身上海世家,年輕時嚐盡了上海灘殖民特區的風華。逃來台灣,一切重新來過;包括參與經營、腦袋裡始終揮之不去「太平輪沈沒」的悲劇歉疚。
蔡康永回憶他的童年,好似過著二手人生。高貴的黃魚不夠高貴,至少比不上當年的上海;精彩的京劇不夠精彩,因為「白蛇」跳起沒上海戲班三張桌子高…。生命隔著一層膜,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灰,沈重且黑暗。記憶中最經典的畫面是父親於冰淇淋店與一名駝背蜷曲如「一隻蝦米」的女人相遇,父親竟向兒子開口道:「當年,她是青島第一美人。」
「美好的」都是「曾經」,也只是曾經。財富、地位、美色、聲望…乃至生命;戰亂及歲月的浪潮無情也太快速地席捲蔡康永父親的世代;所以當蔡康永出生時,他獲得的第一個禮物是「體會失去」,無時無刻的失去。生命是一種追趕,像一輛馬車,未曾停歇。太陽的升起、墜落…;生命的馬車,甚至沒有驛站。
於是他決定從沈重的格子裡跳出來,跳出某些註定脫逃不了的宿命,幽默以待;當他閱讀李爾王、電影「作者論」等學術作品後,他寫下「自己的鼻孔自己挖」,荒誕風格的文字。
他的確做了這個實驗,耳朵可以靠別人挖,鼻孔自己不挖,方向錯亂、掏不出鼻屎。約莫20年前開始,台灣電視及創作圈因此出現了一個怪咖,遊走不同領域,不同世代之間。米蘭昆德拉「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說道人們如何逃脫命運;這一夜愛的纏綿,下一夜消失地徹底。蔡康永的生命始終沒有這一類的「承受難題」;他早已如一名觀眾,或動物園的一隻頑皮猴子,半嘲半笑地看待周遭發生的一切。
他曾在小S低潮時告訴她:「什麼事,過十年後看,都是雲煙」。此外「死亡,本來是生命的一部份,只是它以句點的方式出現了」,「我們一定會死,這沒什麼好掙扎的」「比較值得掙扎的,是我們活著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品嚐活著的滋味」,「他看來雖是少年,但心衰老到不可思議,因為他以為人可以永生不死」「愛,怎麼可能讓我們不受苦??充其量只是讓我們受的苦,變得比較高貴了…」
蔡康永顯然打算把他人生的一切,過得「輕如鴻毛」、而非「重如泰山」。對他這類人,近日討論的「安寧插管」,是個連情感掙扎都勿需存在的意念。死亡,只是一場生命最後的表演儀式;地球舞台上一個人出生了,另一個人死去了…。
大學時期母親過世,三十五歲不到父親也走了。我說他是「孤兒」,他一臉錯愕;加個「老孤兒」,他立刻抗議。人生已經太有限,勿需塗抹太多灰黑的粉末;人生已經太有限了,有時難免踏錯幾步,「不如姑且當作跳舞」。
對眾人告別本來是人生最難的功課。我們打從出生起,便開始學習告別。告別童年、告別青春、告別純真、告別親人、告別你曾愛過的…每一天醒來我們都在與昨日告別,每一個夜晚我們都在和太陽告別。練習了千千萬萬次,告別始終那麼難。
但對蔡康永而言人生不過是一場戲,一個輕短句。他早已熟練一雙觀眾的眼睛;而告別,只意謂著有一天他離開了觀眾席。
那裡少了一名,常常亂笑的怪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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