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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院前院長郝柏村(中)十九歲時與父母及弟妹的合影。圖為民國二十七年拍攝。
圖/郝柏村提供 |
●編者按:適逢七七抗戰七十七周年,行政院前院長郝柏村全程參與了八年抗戰。他撰寫了「每逢七七倍思親」一文,並附珍貴圖片,由本報首度披露。
該文收入「我們生命裡的七七」一書,天下文化公司出版,同步發行。
事變不斷 省親假期全泡湯
七七事變七十七年了,我轉眼九十五歲,最思念的仍是雙親,尤其是母親。
民國廿四年秋,我考取中央軍校第十二期。民國廿五年初,我入伍受訓期滿,升入砲科教育,依例暑假可以回家省親;但是六月一日爆發兩廣事變,陳濟棠、李宗仁、白崇禧揮軍北上,名為抗日,實係反蔣,南京進入備戰狀態,取消了軍校學生的暑假。我失去了進軍校後第一次回家省親的機會,但父親曾到南京探視過我,這也是我著軍裝後,第一次看到父親。
兩廣事變迅即解決,但假期已過,只有期待年終的寒假,卻又為十二月十二日的西安事變取消了。西安事變解決後,國共內戰停止,蔣委員長全民領袖的地位益隆,但日本帝國主義不容他有時間從事建設及準備抗戰。當我們正期盼暑假即將來臨時,七七事變爆發了,全面抗戰開始,軍校逐步西遷,我期到江西九江完成學程,最後一個暑假的機會不得不喪失。
民國廿七年一月廿日,我們在武昌由校長蔣公主持畢業典禮,理應即赴分發的部隊報到,但是三年以來從未放過寒暑假,除已見父親一面,整整三年未見母親了。當時京滬雖陷,但大部分同學仍可回家省親,乃由政治部長陳誠上將向蔣委員長報告核可,凡能回家者,准假十日後,再往分發單位報到。
長途跋涉 終於深夜叩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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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命裡的七七」邀請郝柏村、王鼎鈞、齊邦媛、星雲大師等十二位時代見證者,詮釋七七事變對於時代與個人的意義。
圖/天下文化提供 |
當時蘇北及徐州仍由政府掌控,我們幾個蘇北同學,乃由溪口經鄭州、徐州,直至舊曆大年初一抵達寶應,分別僱舟回家。我於深夜返家門,敲門一聲即開,見到雙親及弟妹。母親說,早年父親從東北回家,深夜喊「媽媽開門」,祖母應聲而起,以此責我為什麼不也喊「媽媽開門」。直至今日,我未忘這句話。
此時仍值新年期間,全家團聚,非常高興。我痢疾初癒,母親發現後,每餐都為我準備素淡可口的飲食。十天時間非常短暫,我想此次再度離家要上戰場,生死未卜,但不能對雙親說明。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全家團聚了,乃建議大家到鹽城住兩天。
拍全家福 就怕此別是永別
母親因此第一次看到城牆,第一次坐黃包車。進城的主要目的,是到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這也是母親生平唯一的照相。我心想,如果在戰場犧牲了,雙親至少可依這張照片,稍解思子之情。我只為雙親可能再見不到我而準備,萬料不到,是為再見不到雙親而準備。
母親的世界,只有蘇北平原卅公里半徑的範圍,從未見過山,也未見過火車和汽車,她所認知的,仍是十七世紀的社會。所以,我從小就有一個志願:長大工作後,第一件事,就是帶母親看看她從未見過的現代世界。
十天假滿後,我趕赴湖南報到。當時平漢、粵漢線以東,主要的交通線及重鎮雖被日軍占領,但敵後地區仍可通信,惟往返需兩個月。因此,我仍以家書告慰雙親,不過都借生意人的身分為之,以免敵偽查出抗戰軍官的身分。
腦袋受傷 家書只說小外傷
民國廿七年十月,廣州戰役時我頭部受傷,當然不能直率稟告雙親,僅在信中說頭部生了小外症,但已痊癒,一切安好。父親當然了解其中含義,覆信說「汝頭痛,余心痛」,並且說「汝母倚閭,望汝早歸」。但是,母親患病一事,父親從未提及,以免我掛念在心。
民國廿八年,我在砲十四團任中尉排長,原駐廣西興安,是年冬參加皖南攻勢後,仍回廣西駐地。民國廿九年,時值端午,忽接父親來電說「母故速回」,直如晴天霹靂,立刻淚如泉湧。父親並謂,母親彌留時,頻呼我乳名。天下至痛,莫過於聞此訊息了。
故鄉淪陷 母故速回不得歸
當時故鄉淪陷,不可能奔喪,亦為長官所不許。此後歲月中,不知夢到母親多少回,真如京劇「四郎探母」中所唱,「要相逢,除非是夢裡團圓」。此劇在抗戰期間是禁演的,現在我學會這一段,實亦宣洩思母之情。
民國卅三年初,我在重慶陸軍大學受訓,接到父親來信謂「聞汝等有東歸之說」,可見當時敵後地區已預知抗戰即將勝利。父親的來信自然暗示,勝利歸來的歡聚在望,我也盼能及早拜見久別的父親,並為母親掃墓。孰知未及數月,父親不待抗戰勝利而病逝了,我聞噩耗痛哭,一如母故之時。
民國廿七年春節後,在鹽城所照的全家福,真正成為我與雙親永別前的留念。數十年來,我一直珍惜這張照片,並以油畫掛在飯廳,以示每飯不忘雙親,並以教育兒孫,「子欲養而親不待」。其實,孝親是倫理的享受,「孝經」說「大孝終身慕父母」,真是人間的至情至理。
闊別61年 返鄉掃墓拜雙親
我離開公職六年後,始到大陸旅行,首站南京,謁中山陵後返回故里,已闊別六十一年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這首詩,正是為我而寫的。我回鄉掃墓叩首雙親時,自己已八十歲,能不有感於時光飛馳?
七十七年來,中華民族的血淚故事以億計,而慘烈結局者以千萬計。我乃戰火餘生,歷經間不容髮的生死難關,驚險度過,算是最幸運的;但每念同袍同胞的犧牲,自覺後死者責任益重。現在兩岸中華民族的子孫,同享和平繁榮,應知為先輩慘烈犧牲所得,而更加珍重,勿以權謀相尚,要以自殘為戒。
七七是苦難的日子,更是光輝的日子,唯有從苦難中得來的光輝,更值得傳承發揚。每逢七七倍思親,謹祝我更大的母親─中華民族,今後遠離災禍,康樂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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