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數很少的我方,得共同面對無動於衷的世間紅海,我方無論如何得叫紅海讓出一條路,帶貓渡過……
曾經,我們家冰箱上有一個磁鐵釘住的電話號碼,文山清潔隊,只要一通舉報電話,任何人都可要求清潔隊來抓貓,或任何人都可向清潔隊借到籠子自行抓貓,然後清潔隊把貓送到「動物之家」收容所,十二日內無人認領或領養,便處死。(狗亦然,一通電話至環保局,就有捕犬隊來捕狗。)
環保局的全名叫環境保護局,抓貓職屬清潔隊,意思是當作垃圾和廢棄物來處理。
我們會使用這個電話號碼,是因為每天定點定時餵食的街貓竟然未出現,一天,兩天,我們會打去清潔隊問看看。沒有一次,我不是抑制著憂急和悲憤,努力把清潔隊溶解為一個個人而非一個公家單位,訴諸人跟人說話的有禮探詢,並把握洗腦機會說一次算一次的好言相告:「由於我們興昌里已加入市政府的街貓絕育計畫,按理所以是不能抓貓也不能隨便借籠子的喔……」
(雖然我很想效法如今電視名嘴和路人甲乙丙皆可罵政府跟家暴罵龜兒子一樣的向清潔隊咆哮,你們怎麼回事啊,一邊拿議會通過的納稅人的錢辛辛苦苦結紮街貓,一邊又要把結紮了的街貓當垃圾抓走清掉,你們是頭殼壞了!)
面對第一線每天具體在執行實務的人,我總試圖爭取他把他變成同盟(臥底、內應),至不濟,保持中立不存惡意也非常好了。身為貓志工,猶如人質的家屬,每隻街貓都是貓質,牠們的完命完活,再再牽動著我們的神經,迫使再怎麼孤僻害羞的人都不得不出面與他人交涉。
那是2008年12月中,動物之家收得清潔隊在「帝景」抓到的三隻貓,鑑別後,一隻是絕育貓,一隻是絕育流浪貓,一隻、啊一隻據稱從收容所掙逃了是橘背白腹貓……
(如果讓TNR志工來做,我們會在貓進籠的第一時間用布覆蓋住,我會選擇厚質的深色覆蓋物將之密實遮妥不洩光,讓驚嚇的貓或許以為在洞窟裡而鎮靜下來。我絕不會離牠十步之遙,絕不讓牠因恐懼亂撞籠子而損傷自己。我會像救護車搶奪時間那樣,竭盡可能壓縮一切干擾的客觀因素儘速把牠帶到獸醫那裡安置。所以一個清潔隊的抓貓及運送過程──這是無法想下去的,為求自保,我得像切斷電源的把各種負面事例排除才不會短路自爆。乃至寫這本街貓的書,為了能夠進行下去,我只能採取正面列表的寫法。)
所以,動物之家根據晶片資料立即通知了「台灣認養地圖」,此乃我們興昌里的街貓絕育是歸這個動保協會在統合負責。我真得十分驚呼,植在貓身上的晶片居然發揮了作用!就像火災時逃生門總是打不開而防火巷永遠蓋滿違建消防車進不去,據稱,由於晶片系統分屬幾家不同廠商故而某獸醫院若不屬某系統,就算貓有晶片也掃不出來。
驚呼之餘,協會亦有效聯絡上「南方藝術宮殿」的貓志工國雲,約了同赴動物之家認領,又居然,國雲焦急苦尋的大玳瑁,奇蹟又奇蹟、奇蹟到不行的,完好在其中。
於是領出來的兩隻貓先送去醫院隔離,確定未在動物之家得到極容易得到的傳染病(譬如貓瘟) ,才可回置原居地。同時,我們緊迫盯人的電話照三餐打,直打到清潔隊撤走還放在「帝景」的捕貓籠。
十天後,我們去王醫生那裡帶回大玳瑁,和另一隻絕育貓已被我們喚做Kiki因為牠跟《魔女宅急便》(Kiki's Delivery Service)裡的小黑貓一模一樣。已結紮但未剪耳尖的Kiki,無法判定是家貓?街貓?王醫生為牠麻醉了在右耳尖剪一點點櫻花瓣似的缺角,此記號表示,牠結紮了,牠是母貓,有人餵食。這樣我們來到「南方藝術宮殿」背棟的擋土牆下,也是國雲每天餵大玳瑁的地方,打開提籠,見二貓箭一樣竄不見時,實在太感激涕零了。因為這意味著,這個初上路不久的街貓TNR運作,儘管坑坑疤疤,卻千真萬確示範了一次成功的連線救回來兩個人質,呃,貓質。
半個月後,TNR連線再度發揮了威力。協會接到清潔隊通報,幾巷幾號姚先生要抓貓借籠子,借兩個籠子咧,清潔隊不借,把我們一說再說終於有效輸入腦中的街貓絕育告知姚先生,說明有志工會跟他聯繫。(曾經,我耳聞文山區清潔隊員標準無誤念出T、N、R時,訝喜得猶如初為父母者聽見新生兒說出媽媽、爸爸。)
我們很快聯繫姚先生,不出所料,幾巷幾號是「帝景」,姚先生是負責社區保全的姚總幹事,便約了拜訪他。K.T.帶來協會印製的生動文宣,我跟天心則特為收拾得整潔端麗以示心智狀態(我們不是激進基本教義的環保動保人士,也不是短路自爆了的癡癲志工或愛心媽媽簡稱愛媽,也有愛爸而且教人驚異的為數不算少) 。那是2009年1月10日,我們得以踏進坐擁山頭如要塞如城堡的「帝景」,得以聚在中庭巨石布置成的桌几坐凳上,與姚總幹事,互相都迅速調整著焦距以正確看清楚原先所以為的對方。
沒錯,姚總幹事表明,那三隻貓是他們抓的,是住戶抱怨停車場很多貓,拉尿拉屎,遂責令住委會處理。
我們互望一眼,心知「很多」貓,大概無非三兩隻(貓有地盤,會自然形成貓口密度合宜的聚落)。其實就像不會看樹的樹盲,把行道樹不論櫟樹槭樹樟樹木棉紫荊大王椰黑板樹白千層油加利一律都看成樹,不會看貓的,也把出現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同一隻貓,誤認為好幾隻貓。並非天方夜譚,「國花山莊」便有居民向環保局申訴他們有上百隻(顯見不是形容詞而是計數詞的)貓,經我們一番勘察,果不其然,老被看見的無非那大小四隻黃虎斑家族而已。(歷經多年努力,其它縣市不知,堪堪台北市環保局總算可以分辨出了這種業務應當交辦給動檢所,而非清潔隊。然後動檢所──目前已升級為動保處──依循街貓TNR網絡立即找到興昌里的貓志工出面處理。)
我們告訴姚總幹他們抓走的三隻貓的由來,和去處。我們簡直默契太好的要讓他良心不安,雖未事先串通卻異口同聲告知,其中一隻橘白貓在捕捉運送途中因掙撞受傷而至殘廢遂處以安樂死了。(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才是動物之家也不忍相告的事實。)
年輕夠心軟的姚總幹事,被電到了黯然垂下眼睛,說不曉得被抓走的貓會給安樂死。(不然你以為牠們是在收容所安養天年嗎?)
處死一隻貓,從捕捉到焚化的成本,平均得花四千八百元,而絕育貓,一隻兩千元。活一隻貓,倒比死一隻貓便宜整整一半還有餘!這就是起初說服了公部門試辦街貓絕育的最強力理由(似乎愛護動物、尊重生命的理由還是太迂闊),兩年後亦說服議會通過預算正式推行。是吧!已有前人說過,死一條性命是活生生的死亡,死萬條性命就只是抽象數字。我們當然很樂見姚總幹事受到良心的譴責,唯報以苦笑更持續冷酷的說,所以這明顯不符比例原則是不是,只因為牠們在停車場拉尿或拉屎,我們人族就要處死牠們?
除非心狠手辣喪盡天良,一般來說,人族聽見這些話無不露出或迴避、或羞慚之色,「帝景」的清潔工阿伯則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所以,在用籠子抓貓送到收容所之前,人族明明還有很大空間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不是嗎。
我們便教導姚總幹事,可以在樓梯間通往停車場的入口噴灑香茅油或樟腦油,貓惡其味則不近。也請住戶進出停車場時候隨手關上樓梯間的門,這事若能召集住委會開會議決,把進出樓梯間的門一律關上並且嚴格執行一如其他社區的做法,效果最佳。至於保全警衛,可以在不傷害貓的情況下儘量嚇阻驅離。(天寒地凍,人族真的連一塊地方都不願借牠們取暖?)
姚總幹事人在屋簷下,領人薪水替人辦事,眼前既然有料足以回覆住委會,滿心樂意收下我們的宣材並承諾一定逐戶發送。冬陽下,我瞇花眼甚哀傷,遙望石几上質感和圖照皆優的宣材好謙卑的陳述服務項目(但明明我們是來幫社區解決問題的,卻為什麼變成像在賣直銷):
1.健康餵食街貓(餵乾糧且收淨,而非製造髒亂不衛生的剩飯廚餘)。
2.捕捉。
3.施行絕育手術。
4.點除蚤藥(有一個月效果)。
5.施打狂犬病疫苗。
6.放回,讓牠們保有地盤,避免外域貓闖進來占領。
一個月後,意料中的,姚總幹事無奈來電通報,住戶勒令他處理貓,再不作為,他要飯碗不保啦。
我們立即支援他,提了長寬形狀怎麼看都像一具棺材的不銹鋼貓籠上山。
山上三岔路,中間一條長坡路修整得像是要去朝覲。背山坐落的樓棟設定是住戶皆開車,我們步行直上,見停車場入口黑洞洞的把車子收納入腹而我們正朝它走去。
便在那入口處警衛室前,姚總幹事介紹他屬下,一位頗有年紀的高大警衛,一位清潔工阿伯,兩人對我們皆不以為然之色(瀕臨嗤之以鼻)溢於言表。姚總幹事比他們年紀小得多,既代表他們向我們抱怨貓事,也幫我們說好話疏通,然後把我們交給清潔工阿伯。
阿伯領我們出停車場入口,從側邊亭榭小棧經過半加工半原生的茂林到社區後壁,乾涸廢置的游泳池(小人國用的?)邊,阿伯在那裡放鐵籠抓到三隻貓。見狀,我們真的啞然,阿伯啊,這樣您抓的貓都是外面趴趴走的貓,哪會抓到停車場裡的貓?阿伯比畫著大小,說他用的是那種拿來關紅毛猩猩(驚!!!)的方形大鐵籠!
唉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教人心碎。
我們請阿伯帶路進停車場,教他操作棺材形貓籠,留給他布餌用的三罐魚罐頭,和一條大布毯。我竭盡卑躬屈膝諂媚之能事,拜託阿伯有貓入籠的話一定一定、千萬千萬,要用大布毯全部覆蓋住否則貓會亂撞亂撞死掉吼!(阿伯被我看出來是佛教徒,不可殺生,我就拿這個來嚇唬他。)
可是阿伯晚上清理完垃圾和回收物待垃圾車來過就下班了,所以同樣的叮嚀,只好移往警衛室又說一次。我涎著臉把大布毯抖開又示範一番復疊好,洗乾淨的布毯很爭氣的散發出皂香,讓我得以施展壓力的將之託孤般安放於室內沙發上。抱拳作揖,我改換另一味腔口託付給警衛先生(憑嗅覺,我知他是散落島上日漸凋零的外省第二代兄長輩),也勞他將這樣瑣碎不值一顧的芝麻事交代給繼任的晚班同事,只要籠裡有貓,就務必把大布毯拿去蓋好籠子,並且隨時(半夜也無妨)電話通知我們。
下山路上,沉默如鐵。
好一陣,我們才恢復了言語。
我和天心互相提醒,阿伯跟警衛先生,跟姚總幹事,我們是站在一起的護生陣線(我們鍾愛的作家豐子愷,久遠以前就曾揪心的畫過護生系列啊)。我們共同面對的是那些,哦那些──我們簇擠在狹窄警衛室裡的時候,姚總幹事翻開「住戶意見反映簿」指點著,哪裡哪裡牆邊貓尿很臭,幾區幾號停車位的引擎蓋上有貓睡覺把車子刮傷,呵呵反應來反應去,姚總幹事無可如何笑起來,其實就是那一戶在大學當教授的,就是他,上午開車出去時朝警衛室怒罵,要開除他們。意見簿上住戶塗鴉著各種疑難雜症,姚總幹事得一一解決註銷,貓事不過是其中一件,微不足道極小之一件,小到不足以形成任何提案,小到不會有人為了禁止貓入停車場而得那麼不方便的隨手關上樓梯間的門,小到總之,「我不管你們要幹什麼總之不要讓我再看見那些貓就這麼簡單!」
是囉占盡地球資源的人族,我們面對的是這個以人為中心的人族世界。
馬上,我們頭腦就清醒了。
事不關己,大部分人是沒有意見的。而一部分人有意見,只要不礙事,倒都過得去。至於更少一部分人強烈有意見,但強到要揪團滋事,那也還欠一把。大眾一向是沉默的,大眾也一向是冷漠的。也許更接近真相的情況是,「帝景」就那一戶大學教授,他一人的憎惡幾乎令三隻貓致死。當然,除了貓志工,也不會有誰在乎那三隻貓的生死的。加減這一切,我們的對方,也許並不如原先我們好孤憤以為的像城堡像要塞的那麼大,我們得克服的對方,極可能,不過是一名不能忍受貓的大學教授。天災人禍,世事亂如麻,誰理貓喔真見笑。
結果我們只能先這麼做,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我和天心薛西弗斯二人組便步行上山探班。為了爭取護生陣線其他成員的認同,我們先得實踐苦行,師法那位被天神懲罰的薛西弗斯日復一日把推到山頂又滾下山來的巨石再推上去(其實就是死纏爛打不放手)。有詩云、「白日當天心照之」,我們似乎只能善盡誠意,然後期許這些直接在處理「髒事」(抓貓移除)的下層階級第一線,因為同情,所以倒戈,終而站到我們這一方。人數很少的我方,得共同面對無動於衷的世間紅海,我方無論如何得叫紅海讓出一條路,帶貓渡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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