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21世紀資本論
【張育軒/洞見國際事務評論網作者】
貧富差距似乎是永遠消除不去的社會問題,自古以來便有。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說的是一種極端的情況。2009金融危機之後,人們開始將現今的社會描述為頂端1%的人和剩下的99%的人,前者坐擁家財萬貫,後者包括我們熟悉的中產階級都淪為經濟有困難的一群。財富的差距一併影響到個人的教育、醫療和工作等機會,概括來說也就是所謂的不平等。然而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整個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為何財富總是集中在少數人手上?而為何普通大眾往往如何努力財富累積速度總是和家財萬貫的人望其項背?
Thomas Piketty是巴黎經濟學院的教授,年僅18歲的他就被巴黎高等師範學校錄取,那一年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隨之而來的冷戰結束與蘇聯解體讓Piketty有機會一窺共產主義的真實面貌,他曾於1990年初走訪羅馬尼亞,他發現共產主義並非資本主義缺陷的解答:「因為當你看到那些空蕩蕩的商店,當你看到人們在街上排起長隊卻買不到任何東西,你就清楚地知道我們需要私有財產和市場制度,不只是為了經濟效率,而且是為了個人自由。」
資本主義是有存在必要的,但是這不表示我們可以忽視其所帶來的問題,對Piketty來說,資本主義為何會導致巨大的貧富差距仍然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他注意到了兩位偉大的前人亞當斯密和凱爾馬克斯都曾經在這個問題上下過工夫,然而他們的解答皆令人不能信服。前者相信市場背後有隻手,讓手自己來就好了,事實上是純粹的市場獨立運作根本不存在。後者認為資產階級掌握了生產工具來剝削無產階級,階級鬥爭將會帶領社會過渡到共產社會,這個理論隨著蘇聯崩塌而證明失敗。
Piketty有心另闢蹊蹺,他遵循了,甚至可以說是找回了政治經濟學古老的傳統:經濟不該獨立自說自話,經濟與政治和歷史應當緊密地結合起來,因為這才能看到事情完整的面貌。用Piketty自己的話說就是:經濟屬於社會科學這個大社群。將經濟放到更廣闊的視野來看也是亞當斯密和馬克思都曾做過的事情。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做,年僅22歲的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便到麻省理工學院當助教,他的博士論文是關於財富分配的純經濟分析,而他在那邊從事純粹經濟理論的分析。
他在MIT的日子並沒有很長,兩年後他就打包回到巴黎,據他表示他失望於美國經濟學術圈那種過度執迷於統計和計量的風氣,儘管聰明的他做這些工作輕而易舉。他批評美國學術圈因為專注這些隻為末節的數字而無視真正重大的問題。不過MIT的日子也讓他決定開始搜集數據和資料,以讓他探索那些真正重大的問題。
基本定義與論點
20年的苦心研究出來就是這本厚達600頁的21世紀資本論,其名稱令人聯想到馬克思的資本論。Piketty對貧富差距提出了至今為止最令人信服的答案:不平等問題的根本在於資本本身。資本指的是包括股票,房地產,現金等一切財富形式。如果我們不對資本施加限制的時候,資本 r (Return資本回報率 ) 可以顯著地大於經濟和薪資成長g (growth)。更準確地說,經濟成長高時,資本回報率跟薪資成長都會一同增加,然而當經濟成長放緩時,薪資會跟隨停滯,而投資回報率僅管也會下降,卻仍然有一定水準。
這個水準大約是5%,要知道現代一個國家經濟成長率超過5%是多麼地不容易,現今已開發國家都在2%左右打轉。也就是說,如果經濟成長在5%以上,你可以指望薪資成長也有5%的幅度,這足夠你面對物價上漲甚至慢慢累積一定財富。然而,如果經濟成長在5%以下,那麼你就可能得以有限的薪資面對日漸高漲的物價。在這種情況下資本仍然會以至少5%的年增長率持續累積,而整個國家的財富便會慢慢地透過租金資本回報等形式從下往上流,也漸漸地讓整個社會越來越不平等。
生平與研究方式
為了證明這個 r>g的公式,皮氏的不凡之處在於他引用大量的稅務資料來佐證這是歷史上的通常現象,這也是本書厚達近六百頁的主要內容。他的稅務資料大部分來自於美國,英國以及部分歐洲各國,最遠可以追朔到17世紀,主要因為是這些國家保存的比較完整。
皮氏發現,在過去兩百年間,除了一些獨特的時期,剩下的時期財富都慢慢地向少數人集中。 比如現今的美國在過去三十年減稅的推波助瀾之下,其不平等的狀態已經達到一次世界大戰以前1910的歐洲: 百分之十的人掌握了全國50%以上的財富,而底部50%的人卻只有20%。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美國到了2030年可能會達到頂層10%的人掌握全國60%財富如此瘋狂的比例。
會造成今日這個結果除了資本本身天生有傾向會讓財富往少數人集中之外,1970年代以後美國總統羅納雷根和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所推行的私有化對此推波助瀾,在他們的主政之下,大量的國有產業變賣成為私人財產。
而後的減稅政策讓財富集中的問題雪上加霜。至少在美國,布希政府出台了一系列針對富人的減稅措施,說好聽是獎勵那些「工作崗位製造者」,實際上是讓真正有能力繳稅的人對這個國家所承擔的財政義務越來越小,股息的稅率降低到了15%,而遺產稅則完全被取消。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曼就將現今的情況形容為拼爹時代,學術一點的名稱是承襲式資本主義。在這種制度之下,競爭存在但是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的,因為少數人已經壟斷大部份的資源,剩下的人只能依靠少許的資源苦苦掙扎。儘管目前還不到這種程度,但美國社會正逐步地朝這個方向前進。美國人總是相信透過努力便有可能會成功,每個人都有機會。事實上皮克地也一併摧毀了這個神話。克魯曼說道:「美國1%人口經濟地位的提升主要得益於高管薪酬和獎金,而不是投資收入,更不是財富繼承。但是,美國富人榜前十名中有六位是財富繼承人,而不是白手起家的創業者。並且如今那些經濟精英的子女一開始就擁有無可比擬的巨大優勢。」
消彌差距
1910 年的歐洲並沒有朝向更不平等的方向發展,因為兩次世界大戰摧毀了大量的私人資本,而戰後重建的經濟發展和美國援助則大量地將財富分配給大眾。因此在1910-50年之間,歐洲的不平等情況大幅下降。本來歐洲在帝國主義時代就已經深陷嚴重的貧富差距,兩次世界大戰將此差距大幅抹平。
戰爭是一個讓不平等程度急劇下降的方式,但這不是理想的方式。皮克地還發現20世紀以前的美國不平等狀況一直比歐洲良好。這有賴於大量未開發的土地分配給拓荒的私人。在美國國土不斷擴張的同時,其國家財富大量增加,而獲益于此過程的是普通的拓荒者,而不是當時像是洛克斐勒那樣富甲一方的資本家。
然而上述兩個減低不平等的方法都不現實,真正的方法還是得依賴制度的設計。皮克地歷史不僅僅提供皮克地理解資本根本問題的線索,也提供了解答。他發現在歷史上針對最富裕的人群課徵重稅是處理不平等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現代史上針對富裕人群課徵重稅主要是兩次世界大戰的產物,包括美國,德國,法國和英國等曾在二戰期間將最高稅率拉高到60%以上,一直要到1970年代才逐漸下降,這段期間正好也是不平等偏低的時期。
所得累進稅率的課徵是當代政府的必要支柱之一,我們都知道賺得多的人理所當然貢獻多一些。而這些稅收則來用來從事公共目的的事業。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對教育和醫療方面的支出,這形塑我們今天所熟悉的社會福利國家。二戰結束以來,政府的角色日益吃重,涉入普通人的社會與經濟生活前所未有地深入。舉凡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全民健康保險和全民國民教育基本上都是二戰之後才普及起來的。教育和醫療在消除不平等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因為從長期歷史來看貧富差距的縮小最終有賴於技術和知識的擴散。
皮克地非常重視所得稅累進稅率和社會福利國家兩者在處理不平等問題的角色,前者的主要目的在於資助後者所需要的龐大費用,而後者則是促進社會流動性的現代制度。然而兩者終究是上個世紀的產物,面對的也是上個世紀的問題。皮克地認為在21世紀兩者的效果已經無法應付現今資本的快速累積,除非我們採取更大膽的行動。
全球稅
整本書最富爭議性的也就是皮克地在末章所提出的政策建議: 針對資本課徵全球稅。透過深度的國際合作將全球最富裕的人的資產透明地公開並課徵一定比例的稅,這個稅不論做什麼用途,主要目的就是限制資本無限制的累積在少數人手中。皮克地承認,這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想法,在可見的未來之內不太可能實現。儘管如此這並不妨礙我們思考全球稅這個方案,畢竟目前看來也沒有更好的替代手段。
全球稅並不是什麼新穎的概念,伊斯蘭教的五功之一天課也包含類似的作用。天課是指富有的穆斯林應當每年捐獻出自己財產的一定比例分給貧窮的穆斯林。這個比例究竟是多少可蘭經並未寫明,實際作法大約是2.5%。而捐獻也不必然是金錢,牲畜穀物都可以接受。我們無法確定皮克地是不是受到天課的啟發,但全球稅與之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為什麼需要全球稅?儘管皮克地沒有明說,但整本書已經強烈地透露出原因。我們身處的21世紀見證了資本快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上,而20世紀的所得稅累進稅率不敷使用來限制其增長。收入其實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薪水算是收入,地租呢? 股票,期貨收益呢?藝術品增值呢? 皮克地認為與其在收入這個概念上面打轉,不如直接針對所有資產的總值課稅。另外以全球範圍徵稅可以避免個人為了躲避高稅率而將資產移往避稅天堂。如此一來方能準確地抑制資本的累積。
國際合作的部分恐怕是最困難的,可以預期會遭遇主權國家的抵抗。不過皮克地認為跨國之間的徵稅可以先從區域開始,甚至從大國開始,比如說美國。美國政府有能力也有方法可以針對境內的富人的資產課徵重稅,所缺的只是政治上的決心。從個體大國到區域組織再到全球範圍,全球稅是有機會可以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雖然皮克地沒有闡述這大筆的稅收應當做什麼用處,我個人認為可以拿來對抗全球暖化這個全人類最長期的威脅,也是主權國家們最不願投入的領域,當然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大概是大部分的人無法在前面數據充足的論點當中挑戰皮克地,全球稅的部分成為此書出版之後最被抨擊的地方。即使如此,因為皮克地一開始就承認這是烏托邦式的想法以及所有人都了然這不太會實現,對全球稅的批評也只能算是不著邊際地挑毛病而已。
更加平等的社會
事實上,自始自終皮克地都沒有說明為什麼一個高度不平等的社會是一個問題,然而也許他根本不需要這麼做。當大部份的財富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時候,權力也容易慢慢地集中在少數人手中。透過智庫、媒體、政客等,這些1%們輕易地就壟斷一個國家的權力,民主也就名存實亡了。簡單地說,一個更加平等的社會才能保證一個民主社會,極端的貧富差距將毀滅我們熟悉的民主生活。
皮克地向世人有力地證明了資本主義本身存在缺陷:財富自然地會往少數人集中。皮克地不是要我們拋棄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中的競爭與開放經濟是現代社會進步的基礎,他的目的在於警示我們對資本主義施加限制,也就是抑制私人資本的累積乃是必須而且有益於整體。大量的數據不僅僅堅實地支持他所提出的論點,也令我們有機會一窺歷史的變遷。
對於身在台灣的我們,這本書深具啓發性。不單單是因為台灣的貧富差距也日益拉大,更因為我們的民主來之不易。儘管此書主要描寫歐美狀況,但其訊息是全球性的,在擁抱經濟開放的同時,我們應當避免財富過度集中,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過上真正的民主生活,我們也才有可能擁有一個更加公平與正義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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